三．不眠之夜

妈妈给爸爸递上一碗姜糖水，味道弥漫了整个客厅。

“我叫他们把贵重的东西连同他们自己都撤了，房顶系多了几重钢丝，上面也压了重物。沙包来不及堆完了，我们没想到风来的这么快，风雨太大，村干部下来喊话，说大家都得赶紧撤，没得商量。”爸爸边喝边说。

我仍记得，2008年9月24日凌晨，0814号强台风黑格比掠袭珠海，中心最近离我们仅40公里，我们整个小镇被暴风圈（风力十级以上）覆盖达六小时之久。那天早上，我和老爸一起下鱼塘收拾残局，所见之处，屋顶倒塌，墙体倾覆，瓦砾遍地；风暴潮越过堤围，卷走了所有的水产以及鱼塘里的设备。整个养殖区满目疮痍。

困苦的日子。

之后重建时，我们汲取了教训：加固加高堤围，加固房屋。建立了一整套预警系统。

四年来，我再也不想回忆当时的惨景。谁曾想过，这一切可能又要重演。

电视机一直停留在香港无线电视的频道，珠三角的人一般比较关注香港电视的天气预报，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比较准。预报显示，台风将在我家对面的崖门水道的任何一侧登陆。

今晚注定是不眠之夜。

四．十三年的梦

“本台收到的最新消息，天文台已于12点45分发出十号飓风信号。”

十三年了。

1999年9月16日，刚起床的我打开电视，（也是香港台）在早间新闻的天气状态栏，一个十字架和阿拉伯数字“10”赫然在列。

我问妈妈，那是什么？

“十号风球，”妈妈一字一顿的告诉我，“这次台风会很大！”

当时的我只有五岁，记忆早已模糊，细节记不清多少了。只记得第二天上街时，街上的几乎所有的大树都被连根拔起，横卧公路，小树被吹得剩下树干，杂物、垃圾遍地……“原来‘台风’这东西是这样子的。”

十三年，可以让小孩长成了青年。

……

我遥望天际

看见你冷峻的眼神
云的那一端

是你
韦森特
你带着约克的灵魂
走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是你
韦森特
孤傲的你
不甘平凡
幸得天帝庇佑

暴烈的风
张狂的雨
翻涌的潮
你歇斯底里
你撕碎一切

是你
韦森特
时间为你而喘息
一个十三年的梦
一个南海传奇

五．“地狱，是怎样的？”
2012年7月24日凌晨，1:30

经不住疲倦，爸妈终究是睡了。而我则跑到房间里继续追风，我从没想过今晚要睡觉。

限于当时的条件，我只能用手机上网，“香港地下天文台”网站显示，各观测点的风速被不断刷新。很多地方的瞬时风速超过了100KTS(约182km/h或50m/s，十五级风)。那是香港离岛的风速，我很清楚，按照现在的路径预测，台风中心离我们比那些地方还要近。靠近窗边，我能明显感觉到玻璃的形变。

韦森特带着满满的能量，呼啸而来。

窗外的气压骤降，时速超过两百公里的飓风携暴雨，无情地肆虐着小镇。窗的缝隙传来阵阵可怕的啸叫。我坐在床上，飞快地浏览着网上的信息，无视数据流量的消耗。

三点，香港离岛观测站的风力开始下降。换言之，他已经开始离香港越来越远，直觉告诉我，台风已经接近到一个破纪录的距离。此时的我，百感交集。一是惊恐，我不敢想象风雨再大会发生什么；玻璃窗爆了，我该怎么办。二是兴奋，十三年后再次经历一次台风登陆，竟觉新鲜刺激。三是担忧，不知明天外出，映入眼帘的会是一幅怎样惨烈的景象。

电力供应开始不稳。
路灯全灭，街道陷入一片黑暗。
依靠唯一有用的感官，耳朵，我好奇又惊恐地听。
我听见，铁皮撕裂；我听见，玻璃破碎；我听见，自己闷重的呼吸
——这是一场死亡音乐会
演奏曲目：风暴交响曲；演奏者：韦森特。
世界上所有类型的声音,穿越时空，仿佛都在一瞬之间集中起来，要把一切压垮，碾碎。任何语言都不足以描述当时的声响。韦森特用尽了他的本领，将交响曲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

突然，一切声响戛然而止，风暴交响曲陷进休止符。

“风眼！”我激动得几乎要喊了出来。
休止符持续不久，交响曲重新奏响，一上来就是个重音，接着高潮迭起。
……
你为什么要活着？
因为我要报答我的亲人
你为什么要活着？
因为这世界上有爱我和我爱的人
你为什么要活着？
因为我想探索未知的一切
有没后悔过生在一个不富裕的家庭里？
没有
有没有痛恨过把你变成胖子的人？
没有
有没有想要报复那些曾经侮辱你的人？
曾经有

现在呢？
我要感谢他们
为什么？
他们教会我坚强
……
我听见自己的灵魂说话：
“地狱，是怎样的？”
祈祷。

六．十七级风
交响曲，渐渐归于停歇。
我第一次拨通了市气象局的值班电话。
“我想问问，台风在哪里？”我脱口而出。
电话另一边不紧不慢：“韦森特已经在凌晨4时15分的时候在台山市赤溪镇沿海附近登陆了。”
“……”
“先生，请问您在哪个地区？”
“高栏港区平沙镇”
“哇！”他貌似在电话另一边蹦了起来，把我吓一跳，“你们离风暴中心只有二十公里！”
“额，貌似是。”我不紧不慢地说，“风眼直径那么大，该是到头上了。谢谢你，再见。”
“再见。”
电话挂断，我长舒一口气，瘫倒在床上。
第二天我得知，我家直线距离十公里的珠海港，测得每秒六十米（十七级）的阵风风速。
十二级的风就有毁灭性的效果，那十七级风呢。

七．最美的诺言
韦森特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他一路向西横扫两广。早上起来，风基本停了。只剩下苟延残存的雨云是不是制造下持续一小会儿如瀑布飞泻般的暴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才是常态。

吃过早餐，我毫不犹豫地往外跑。

走下楼梯，一路数着，发现楼道一半以上的玻璃窗都报销了。它们是二十年前的旧货，对此我并不惊讶。

出了小区大门往不远处的初中母校走去，一路上铺满残枝败叶，路灯遭毁坏；商店的铁闸像抽手纸一样满街飘，杂物散落在行人道上，一片被洗劫的惨状。而校园里的情况也很糟糕，新种下的绿化树齐刷刷卧倒在校道上，比国庆阅兵踢正步还整齐；旧教学楼的玻璃窗半数毁坏；旗杆被吹弯，上面的五星红旗变成红色布条。

“为什么不在台风来临前收好它！”我心里不快。
电话铃响。是爸爸。
“赶紧回家，下鱼塘。”
只觉得心头一紧。
摩托车一路开向鱼塘，我沉默不语。
路边种了十几年的树，尽管彼此间挨得很近很近，却仍逃不过风暴摧残。十棵有八棵被拦腰折断，其中有不少被连根拔起。目睹此景，我不免想起1908年发生在俄罗斯的通古斯大爆炸。
可那是陨石啊！
路经许多大型施工工地，只见到方圆几公里散落着碎塑料布和断铁架——临时搭建的板房当然是不堪一击，但遭到彻底毁灭这一下场，我是没想到过的。我觉得只有核弹能做到这一点。
平时觉得坚不可摧的钢铁巨兽们，遇到天帝派来的死神的孩子，为了不遭到彻底毁灭，只好投降。它们或弯腰，或跪地，或卧倒。悲剧的是，它们没能看到那些可怜的在他们底下躲避风雨的人们，把自己全部的重量毫无保留地按着地球重力加速度加载下去……
……
“你为什么要活着？

你为什么要活着？”
……
安息吧，那些不幸遇难的同胞们。
“前天晚上多加的几重铁丝起了作用，屋顶没飞；沙包保护了堤围，成功抵御了风暴潮，鱼塘里的水产基本完好。那飞了的电视天线，破裂的窗户，就让它们去吧……”我的心情似乎要轻松一点了。

可是偏不。
往北放眼望去，一大片香蕉林，没有一棵树是挺立的。那些农民辛苦劳作的成果，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往南看，低洼地区的鱼塘早已湮没在茫茫波涛里。中间突兀的几个房顶宣示着他们曾经的存在。
我们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吗？
希望罢了。
乌云渐渐散去，蓝天又要恢复平静。
……
“世界末日不躲远
不是爱你的终点
就算眼睛看不见
我的手会记住你的脸
世界末日那一天
有你陪在我身边
就算耳朵听不见
拥抱也是最美的诺言”

八．云的那一端
2012年7月24日，1208号台风，韦森特。这场风暴，之所以在我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不全是在于他的暴烈，而在于他的无常。“韦森特”之所以是一个传奇，就是因为他前期的不动声色以及后期罕见的路径和强度爆发。他让我意识到，真正让生命脆弱的并非生命本身被赋予的原有属性，而是时间。时间可以让一个生命不可逆的慢慢衰老，直至凋亡；也可以瞬间让生命消逝。一个强大而明显的对手想要干掉你，你绝对有机会奋起反击；相反，那些声色不露地从你身旁走过的人，很可能就是你命运的终结者。
……

再一次
我遥望天际
与你挥手告别

云的那一端
是你
韦森特
你流下最后一滴泪
刹那
凝落凡间

你回到天帝的怀抱里
回眸一笑
还给天空明媚
还给大地安宁

云的那一端
是你
韦森特
安息吧

后记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次台风。第二天起床，忽然想起自己未曾为这个台风，所以写了这篇。选题目的时候，我考虑过“反暮光”、“韦森特的舞蹈”、“天帝的孩子”等。但最后还是选了我高考时的作文题目：“云的那一端”。毫不讳言地说，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记叙文，中间夹杂了一些古灵精怪的诗。恕我读书太少，文笔句式单一，加上篇幅较长，看起来难免缺乏出彩。如果你能把这篇文章看完，我真的无比感激。

谨以此文，献给亲爱的父母，献给我的青春，献给我难忘的高三暑假；献给共度风雨的勇敢的渔民们和小镇居民们；献给那些和韦森特一起回到天堂里的人们，愿他们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