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棚里推车出来的时候，黄建国愉快地吹着口哨。

再过两个月他就要结婚了，老婆是第二车间的女工王美丽，他刚进厂的时候就看上了她，追到这姑娘可真真的叫他花了不少手段——一个月的工资就五百多，扣了要给老娘的那两百，自己存下的一百五十块，他一个月就一百五十块的花销，好在厂里管吃管住还什么都发，上班第二年他就咬咬牙买了这辆永久，虽然是车摊上的二手货，还是叫他收拾得利利索索，王美丽坐在他后座上，搂住他的腰那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这两百多块花的值了。

看车的老李坐在传达室里抽烟，看着建国推车出来：“下班儿啦？”黄建国理都没理他，片腿上车就往外面骑。

“这才几点。”老李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才四点半，现在的年轻人真 是没个担待，厂里给你吃给你住发着你工资，整天不好好干活，就想着怎么偷懒耍滑头。老李头有些气不过，虽然厂里能说得上话的哪一个跟他都没半毛钱关系，可他就是气不过这帮年轻人，“好好的厂子，哪天就得垮在你们手上！”一时激动，这话他就给骂了出来。

“滴滴！”一辆小车按响了喇叭，显然是要出厂去，老李头着急忙慌的按了一下红按钮，新装的电动厂门缓缓打开，这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就一溜烟的开走了。

是厂长的车。

老李头脑门上密密的出来了一层白毛汗，刚才那句喊的稍微高了些，可别给厂长听到咯。“窗户关的那么严，总不会听到了吧。”老李头给自己找心宽。

老李头这想法也是多心，赵一鸣厂长哪有闲工夫来听他这个老梆菜说了什么话。这一阵他也忙的不可开交，自己私下和朋友办了个小厂，这边大半的活都转移到自己的 厂子里去做了，可他好歹是这边一厂之长，工业局里也有个处级干部的身份——真要说丢下这边全都不管，他也没这气量，所以就得不停脚的两边跑，不过这么跑他也有劲头，那往自己家里流的可是真金白银哪！

这边？这边只要不出岔子就行，反正工人国家给养着，自己按月拿工资。

黄建国推着车到了王美丽家，叮铃铃按了一阵车铃，二楼上就响起一串咯咯咯的笑声。

“妈，我出去啦！”门一开，就看这姑娘跟团火似的跑了出来。

“真好看！”黄建国一竖大拇指，这身红在她身上怎么就这么漂亮。

“今天咱们去干啥？”美丽往建国自行车后座上一坐，轻展嫩藕一样的手臂就把建国的腰给搂住了。

“大红灯笼高高挂，张艺谋的新片子！”建国一扬手里红星剧院的两张票，“咱们先去老俄餐厅吃个饭，然后就去看电影，好不好？”

“到几点？”

“电影俩钟头呢，怎么也得到九点多了。”

“九点，我还得上夜班呢。”美丽嘴一撅。

“嗨，没事儿！谁不知道咱俩就要结婚了，年轻人为了追求浪漫，迟一点到也是没有关系的嘛，我的王美丽同志。”

“谁和你是同志，臭不要脸。”只是王美丽也知道，晚点去也不要紧。

赵一鸣的桑塔纳开出了城，新厂不能建在城里，得建在郊区，这样，工人就不能用城里的了,所以厂里从郊区招了一些工人，这一班人比较油，后来又从外省招了一些，这一班人比较好管理。

“规章制度要明确，迟到早退要完全杜绝，咱们这不是国有厂，干的不好我立刻赶人。”下午的生产会议上，赵一鸣对几个车间工长说，“任务重这事我也明白，只要效益好，我会多发工钱。”也是两句老生常谈的话，很多工人还没有从“进了工厂就能吃上大锅饭”这样的思想里面走出来。

散会后，赵一鸣眯着眼睛抽着烟，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词，“竞争！”这是他上进修班的时候，党校老师讲的，说的是自然界的动物，谁想活下来，就得靠竞争，优胜劣汰，谁适合环境，谁就是赢家。

“对，竞争，让他们全都竞争起来，干得好就提拔，干的不好就滚蛋。”他掐灭手里的烟头。

“跟谁呢，恶狠狠的。”合伙人张国栋说。

“我想到个事，咱们管理这个厂子不能用老厂的办法，得用新办法。”

“什么？”

“竞争！人人都得竞争，全靠本事说话！”

“哈哈。”张国栋笑了起来，“你这个想法很好，但很不实际。”

张国栋是喝过洋墨水的，他见过真正的资本主义是怎么回事：“你的想法很好，就像，就像早期的。。。。。。”

“得，得，”赵一鸣刚有些兴致，就被这个发小一盆凉水给浇灭了，“管理靠你，生产靠我，我不过问，行了吧。”

“本来就是。”张国栋笑了笑，“老厂那边怎么样了？”

老厂？赵一鸣心说你怎么问起这个了，自从两人合伙办了这个新厂，张国栋就再没有提起过老厂的事情：“挺好啊，都不错。”

“好不了几天了。”张国栋又是一笑。

赵一鸣警觉起来，他板着脸问：“你什么意思？”

张国栋一指窗外：“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我们的设备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开着，老厂，老厂的烟囱还冒过烟吗？”

赵一鸣有些不快：“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这边效益好是我拿了那边的单子来做，你是说我不该这样！”

“不是，”张国栋才不理赵一鸣发火，“我的意思是，第一，两个厂子，规模、产能、工人水平其实差的都挺大，但都在做一样的东西，这是一种浪费；第二，就算你不把单子拿到这儿做，凭老厂，你完成的了么？”

赵一鸣不再说话，他是厂长，他其实比张国栋更了解老厂，张国栋说的对。

“这不合道理，所以我说，好不了几天啦。”张国栋又笑了起来。

赵一鸣颓然地坐进沙发里：“那，那老厂怎么办，我，我这个厂长怎么办？”

张国栋看了看赵一鸣，目光中竟然有些怜悯：“怎么办？难道你的眼光就只局限在，一个死气沉沉的老厂，一个规模不大的新厂上面吗？”

赵一鸣抬头看着张国栋，张国栋点点头：“这对那一千三百多工人不能算是好事，但对你，是好事。”

“好事？”

“好事。”张国栋笑道。

红星剧院里，黄建国和王美丽依偎在一起，银幕上是那部以色彩浓烈，剧情香艳而闻名的《大红灯笼高高挂》，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王美丽早该回厂上夜班，不过今天，谁也不会责备他们的，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大大后天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