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是通过张国荣和张丰毅主演的电影才爱上《霸王别姬》。确实,哥哥在电影中的表现可谓是无人能及,他将程蝶衣的一颦一笑,他的撕心裂肺,他的痴心,他的无奈,全都毫无保留地融入了自己身上。李碧华在书中曾轻叹过,“演戏的都是疯子,看戏的都是傻子。”程蝶衣这个戏疯子沉浸在古老华丽的咏叹调中的爱情,绵长悱恻,而张国荣这个戏疯子则沉浸在了李先生笔下的那段时光,那时社会动荡,政权不断更替,有一个不为乱世所动的绝代名伶,醉心于每一出戏,痛苦而深沉地爱着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而我,是通过李先生的小说,才爱上了这部电影的。开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八个大字淡然而列,似乎要将一段无关紧要的旧时光的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娓娓道来,无论随笔锋转至何处,这八个大字总是极深地铬在我的脑海中。待至读完全本,深深的讽刺的感令人回味无穷,婊子既动情,戏子又讲义,这样看似矛盾至极又深藏无限深情与心酸的组合碰撞的主线设定,实在是使人惊艳不已。
先说不应有义的程蝶衣。那个生在窑洞的面容姣好的小豆子,那个被亲生母亲切下第六指并抛弃于戏班的小豆子,从小就生活在各种阴影之下。母亲职业的特殊性使他被当作女生抚养,而因外貌的关系他又是同批戏班小子中唯一被当作旦角来培养的,程蝶衣已经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性别混乱。但他的内心一开始并不是认同这种设定的,他也曾挣扎过,在唱《思凡》的唱词时,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将自己带入小尼姑的角色,是啊,他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可他却对命运所安排的一切无能为力。而一直对他特别关照有加的师兄小石头,也激起了他心里的小涟漪。小豆子曾经试图与小濑子逃跑,却还是因舍不得小石头而又跑回戏班。我对那个因小豆子一直唱错词整个戏班要失去一次糊口的机会的关键时刻颇有印象,小石头一反平时关爱小豆子的行为,反而对他打骂交加,这对我是一种不小的冲击,对小豆子也显然是这样的。他平时唯一依赖、信赖的师兄的震怒让他明白了当下情况的严重,也是那一刻他终于放弃对自己是男儿郎的争辩,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女娇娥”。
小说不峰回路转便索然无味,因为人生多为平淡无奇,人们才会将目光投诸于文字中来寻找自己所缺失的那份激情。程蝶衣的人生也不只是做一名风华绝代的名旦就终了,在他终于承认做“女娇娥”后,又被年近古稀的老太监猥亵,那是一种新的角色的迷惑:突然间接触到了师父最大的戏班之外的那个世界,平时他所爱的、所惧的人们都袖手旁观他的痛苦。这时他在太监府外看到被抛弃的婴儿时才会心生不忍,作为一个年仅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他所经历的已经太多了,他不顾一切地想终结那个婴儿所受的苦难,以偿他对自己命运无法作主的无力。很多人说他不应该养虎为患,而在我看来,并不是因为他养的是“虎”,而是因为他太用力去心疼那个孩子了,忽视了自己的用力已经渐渐使自己变成了想左右小四命运的那个人,与他不同的是,小四选择了反抗命运。
从菊仙的出现开始,每过一日,蝶衣的心痛便深一分。小楼娶菊仙,自己被袁四爷强行占有只为了换取小楼提过一次喜欢的剑,菊仙允诺蝶衣只要救出被日军拘押的小楼便离开却食言,小楼对蝶衣为日本人唱戏的震怒,小楼放弃唱戏,文革时期小楼接受虞姬换人,在批斗中直击他的痛处破口大骂的一幕幕,蝶衣之所信,蝶衣之所爱,一次次地被狠狠地颠覆。我似乎已经看到他咽下的泪水,看到他一次次心碎后又坚持着重新站起来的挣扎。其实他清楚,他的霸王,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只属于那一方小舞台,脱下戏服,便应别无奢求。但他又糊涂,虞姬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对霸王的爱在走下戏台那刻便转化成蝶衣对小楼的一往情深,他沉沦于那份温存中,任小楼怎样说他“不疯魔不成活”,也不愿放下。
有人说,如果段小楼是那个乱世中的霸王的话,他的虞姬便是一分为二的,一个是戏里的程蝶衣,一个自然是戏外的菊仙了。这个本应该无情的青楼头牌,因为看中段小楼的有情有义而放下一切以身相许,她的那份爱虽不及蝶衣般痴,却毫不逊于蝶衣。从一开始她便从那句冰冷带刺的“菊仙小姐”感受到了蝶衣的敌意,可她为了顾全大局,顾全小楼与蝶衣的关系,自始至终都在尽力地做好一个“大嫂”,而不是争风吃醋患得患失的女人。她可以为小楼端茶伺水,劝他向善,不惧日本人的枪口四处为小楼求情,这是做一个妻子的本份,我无意争辩。可是她能够在蝶衣戒毒时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对蝶衣的冷嘲热讽一再忍受,这便是一种平凡女子无法做到的大度了。一方面她知道自己的丈夫的一生永远都不能与这个“师弟”彻底脱离关系,她能够对蝶衣好,也是她爱小楼,“爱屋及乌”的表现。而另一方面,她的风尘经历也使她拥有很好的洞察力。她看得出蝶衣对小楼的爱,对小楼的痴,她心疼而且从心里尊重这份感情。在最后,蝶衣因为小楼无情地“揭发”他而将所有矛头全部指向她时,她也没有激烈地报复,而是静静地以死来表达她对蝶衣的最后一份原谅,这个内心异常强大的奇女子穿戴整齐,从容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爱上了一个“假霸王”,却做了一回真虞姬。
看上去最似即有情又有义的段小楼,这个角色却常常能够出人意料,在应该顾全大局的时候耍脾气,在应该承担起家庭责任时玩物丧志,在应该体谅蝶衣苦衷时选择误解,在小四替换掉蝶衣时认怂,在红卫兵的威逼下出卖蝶衣,在蝶衣反击菊仙时保持沉默……似乎只要他有点担当,能够真正当一回气吞山河的楚霸王,我们揪起的心也能稍微有点安慰。可如果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一切的话,我们又何尝不能明白他的痛苦,更甚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将自己的苦埋得深之又深。从小石头起,他如何能不知道蝶衣对自己的情愫呢,可是他不痴,或者不允许自己也痴心于戏中的人生,不敢面对两个男子之间的那种时代视为大忌的感情,所以他一再地装糊涂,因为只有明白地活着太痛苦了。他知道自己也对蝶衣有超乎师兄弟情的感情,正如蝶衣对自己一样,但他希望自己是两个人中清醒的那个,于是他去寻花问柳,选择了与蝶衣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来压抑自己的感情。在与菊仙成亲后,好几次菊仙与蝶衣的针锋相对,他都选择站在菊仙那边,并不是他真的只迷恋于一介风尘女子而抛下几十年朝夕相处的情谊,而是他希望自己的选择能使蝶衣在心痛之时能够清醒地看到小楼自己已经是有家室的一个男人,是一个丈夫,身边已经有人作伴,是时候该放下了。但他又不能阻止蝶衣对他一如既往的痴情,所以每当蝶衣对菊仙冷嘲热讽时,他也只能讪讪地选择沉默,以作为对蝶衣的一种小补偿。他段小楼一介武生,何德何能,能够得到两位佳人无怨无悔的追随,站在两份情交错的中点时,取也难,舍也难,他的日子又何尝能够轻松自在呢?
小说的最后,蝶衣与小楼重聚台上,蝶衣挥剑却并不像电影那般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从痴梦中醒来,披着九色的华服,拖着老瘦的残躯,淡淡一笑。两人谁也没有去结束一切的勇气,而是相互拖欠着活下去。这个奈人寻味的结局道出了人生的许多无可奈何。李碧华的高超之处就在于此,能用轻描淡写来揭开真实社会、真实人生的那些不愿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些酸楚。在一段人生中,曾几何时我们做了为心中至爱而放弃一切的虞姬,为现实追求而痛失最爱的霸王,其中的滋味,也许经历时并不能及时领悟,可在读完这一本《霸王别姬》后,相信很多人像我一样,幡然明白自己当时的所思所感,在细细回味书中的荡气回肠时,竟不经意带出了只属于自己的那一折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