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节那天,我独自一人走在校园的雨幕中,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那些死去的人,死后何处可安魂?或者说,我们这些生者,我们死后的归属在哪里?
也许这是一个忌讳的话题吧。在中国,从小到大,我们被教育的是:逢人要说好话,不要有不吉利的字眼出现。我们避忌“死”这个字的习惯如此顽固,以致于我敲下这个字的时候心中带着一种异样的亵渎感。然而我们每天都在“死”,不是么?我们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在朝着死亡迈进,我们埋葬了昨天才换来了今天。于是从小到大,我很少思考活着“之后”的问题,而常常在怎么活与为什么活之间挣扎徘徊。
真正开始打破这层禁锢是在初三那年,全家人一起去了香港,目的记不清了,好像是喝喜酒什么的。我记得那天天气很热,很晴朗,坐上回程的双层巴士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城市像一头被关在黑暗的野兽,路上的车哀哀地鸣着喇叭。我无所事事,看向窗外。倏尔我眼前一亮,刚才分明有什么东西闪过!我扭过身子去看,我不敢相信,是墓地,真的,那么大的一片墓地,就在那些香港惯有的狭窄的街道之间,那些只有在电影里面才见过的白色墓碑,那么多那么安静,就这样扎进了视线里。我闭上眼睛但是能感到我的睫毛在轻颤,是的,我看见了,身边的人都在喧闹着,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我仿若跟他们隔开了一个世界,心中有一丝窃喜:对,只有我看见了。很久之后回想,也许是那一大群的白石墓碑在我心中太过神圣罢,被别人看多一眼好像就会被偷去。因为你不知道,那些静穆的白石墓碑,就这样静静地在那里伫立着有多美,看着它们,会有一种安定感,不是那些岁月静好、安之若素,是上善若水的感动,世人皆言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却鲜少有人知道孔子是在川上与老子谈话后才有了这一番感慨。在夜色里它们完全没有被掩盖,它们不那么整齐划一,有些斜着,有些笔直,还有一些摇摇欲坠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它们成群出现时的美感,就好像你能从它们的形态想象出那些被埋葬的人生前的身姿形态。
高中的时候因为学校旁边是天主教堂,有一次经过听到里面在播安魂曲,那种音乐很奇特,让人不由自主驻足,聆听。后来高三时,我常常听着教堂的钟声想,也许莫扎特写的《安魂曲》不是音乐吧,也许他写的只是那个灵堂上人们低声的啜泣,萦绕不去的灵魂的呜咽声,还有那些教士口中的:归去吧…
上个星期我去了一趟中大医学院。
人体标本馆。看着那些死去的人,被悬挂在玻璃窗里,五脏六腑被我们看着清清楚楚,人体的极致的美态与丑陋疯狂地蹂躏在一起,脑子里面轰鸣着尖叫,大大小小几千个玻璃瓶子里面装着都是曾经活生生的器官,那些死去的已经成型的婴儿标本,在我脑海中辗转变成一个念头,何为生,何为死。
是啊,何处可安魂?
可能,只是可能,心之所向,便是安魂处。有些人死后选择火葬,有些人选择海葬,但是我看见的那些墓碑下的人选择了在这里竖起墓碑,不管风雨,始终要看着这片他们生活过,爱过的土地,不管这片土地曾经埋葬了他们最心爱的什么物事,最终,他们也被埋葬在了这里;宗教教给人真善美,那些选择在教堂里接受安魂曲的灵魂已然袅袅而去,他们的面容大都安详静谧,神父撒上圣水,众人祈祷,在主的注视下,仿若这个人真正地得到救赎,得到安宁;至于那些勇敢地遗体捐献出来的人们,他们希望以一己之躯燃起科学之火,让我们在肃穆的同时得以窥探伟大的人类从古至今的生物密码。
我们爱的,恨的,我们的喜怒哀乐,在死亡的那一瞬间都被带走,只有心之所向,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