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0日。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来了。 然而今天的风却特别大,气温只有4、5度,对于广州这座亚热带城市来说,冬天里这样的低温,真让人受不了。在校道上行走的每个学生,都裹得厚厚的,手套、围巾、棉帽、雪地靴全副武装以抵抗这寒冷的大风天。 10点半左右,提早结束了这学期最后一节体育课,我向往常一样穿过中环,往生活区走去。寒冷的天,只想快点回到温暖的宿舍。但是人行道旁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我惊讶地停下了脚步。在大风呼啸中,这位老人——经常在大学城行乞的白发老婆婆刘凤英,显得比以往更加的瘦弱和单薄。
以前每次在学校附近遇到婆婆,都一定会给她一些零钱。有一次在等公交车时看到她,还把手里的苹果也塞给了她,她很感激地一边往前走还一边回过头来看看我。后来在微博上得知了关于婆婆和他丈夫的一些情况,知道他们就租住在长洲岛,更是下决心想到他们家去看一看,为帮他们一下忙,多给他们一些关怀。
这个想法我也写在微博上,然而最近一段时间都没碰到过婆婆。但是今天这种连我们都没勇气出门的寒冷大风,婆婆竟然还出现在校道!
这个时候还是大多数人还在上课,路上来往的学生很少。平时如果是放学时间,婆婆身边会围着很多善良的学生。我赶紧跑到婆婆跟前,告诉她要多注意身体,然后给了她些钱。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把手里一张张纸币攥得紧紧的。风吹着她那小小的身子还有那满头的白发,看着叫人心疼。我问她“有没有吃饭,冷不冷。”她用带着安徽口音的话回答说:“还没吃,回去再吃。”然后她指着身上略带脏污的衣服说:“我不冷,穿着好几件呢,不冷。这是学生给我的衣服,够穿,不冷。”
我稍稍放了下心,马上叮嘱她说“这么冷的天,吃点东西暖和点。婆婆您在这等我一下,我去饭堂给您买点吃的来。”她一个劲说“不用不用,回去再吃就行。”但我还是急忙过了马路,跑到饭堂给她买了两份小笼包和两杯豆浆,心想能让她先吃一点暖暖身子,也能留着一份让她带回家给老伴。
我把热腾腾的食物递给她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感谢我,语言还是很朴实。“哎呀,你看你自己没吃,还跑去给我买吃的。不用了,你自个儿吃吧。我回家吃去。”我说“这包子还热着的呢,您先趁热吃一点再回去。”婆婆在我的劝说下还是收下了,我这才安心地离开。
走回宿舍的路上,我又在想,既然今天终于又见到婆婆了,不如就在这次,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担心婆婆在我没回来之前就走掉了,我急忙飞奔回宿舍,把自己的袜子、围巾、手套还有一套保暖内衣装进袋子,又马上出动单车——要知道这种天气骑单车是很冷的——到面包店买了好几袋面包,带着这些东西赶回去找婆婆。
幸好,她还没离开。看到我第三次出现在她面前,婆婆眼里充满惊讶。我停下单车,对她说了很多:“婆婆,我多买了些面包,您带回家可以吃。最近天气太冷,就少点出门了知道吗。还有,这些是很好的袜子,这双手套……”“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呢,你看你已经买了包子给我了,还给我这么多东西……”“没事儿。天气真的太冷了,多买一点儿,您在家可以吃,就能少出门。您的手冷吗?”我看着她满是皱纹苍老的手,赶紧拿出手套帮她带上。替换着手在戴手套时,她依然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钱。双手都带上手套后,她突然像个拿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哎,这就暖和了,手不冷了。”
看到她的笑容,我一时间感动到差点掉眼泪。
这时候下课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路过的学生很多人都把零钱塞给婆婆。而我也一直在她身边没有离开。有一个男生走过来给了婆婆钱,也对她说“阿婆,太冷了,快回去吧!”让我同样感受到了暖暖的温情。
我对婆婆说,我是一直想找到她们家,定期去看望她们的。“都快中午了,您看我专门骑了单车出来呢,一会我载您回家吧,在长洲岛对吧。我看看您家住哪,以后有时间了我就去看看您。”估计没有学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吧,婆婆明显很意外;当然也不答应。她怕耽误到我吃饭、上课,一直回答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个儿回去就行。你快去吃饭吧。”真的是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婆婆才答应我这个请求。而经过的学生看我一直在很诚恳地与婆婆讲话——毕竟说难听了她就是一个乞丐——都投来我无法言状的眼神,当然我也没心思去理会。我只是一心想多帮助她。这么冷的天,她要是还自己走回长洲岛,那得多冷多辛苦啊。
婆婆终于把钱装进口袋,提上自己随身背着的破旧的布袋,坐上了我的单车后座。她一上车双手就紧紧抓住我的衣角,也许她内心一直都是那么不安吧。“好了吗?我们走咯。”“好了。真谢谢你啊。”
像要完成一件很重要的大事似的,我兴奋而专心地奋力骑着单车。今天的风太强劲了,载着婆婆踩着单车其实蛮吃力的,不一会儿我就汗流浃背,但依然很开心。“坐在我后面不冷吧婆婆。”“是啊,这下真不冷了。”婆婆的语气明显变得轻松了起来。一路上,她也开始对我讲她家的事,她远在安徽的老家,她生病的老伴,她不成器的儿子,她早早就守寡的女儿,她一手带大的从小就失去母亲的孙子……老人不幸的经历让我伤感。她滔滔不绝的述说着,我一边踩着车,一边耐心的聆听,没想到她会对我说这么多事。也许她是太久没有和别人交谈,又或许是她的遭遇一开始回忆就难以停止,她像要把整个人生都按下播放键一样,不停地说着。尽管她讲话时带着很重的口音,我还是很努力地听着;把重要的细节都重复一遍向她确认,生怕自己听错。
在赤坎桥前面的十字路口,我们停下来步行,我牵着单车,婆婆走在我左边,就那么亲密地挽着我的右手。她不懂得如何看红绿灯,有两次在红灯时就要过马路,我便急忙拉住她。有好几辆车停在我们附近,虽然我看不清车窗里面他们的神情,但我想,也许他们就趁着等绿灯的时间,在打量我和婆婆呢?毕竟穿着羽绒服的我——一个看上去衣食无忧的学生,身旁拉着一个衣着破旧、背着破袋子的行乞老人。其实,如果我是局外人,看到这样对比鲜明的画面,也会感到奇怪的。但是今天,这一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和决心,那么坚定地想把一位素不相识的行乞的老婆婆,当做亲人来对待。
在桥上走着的时候,阳光突然很晒。你知道刮风的冬天,有暖暖的太阳是多么幸福的事,但是这个时候我觉得好热。下了桥,我让婆婆上车,她说:“再走会,你看你都流汗了,太累了,再走走。”于是我们就在长洲岛,晒着阳光慢慢走着聊着。
“那您来广州几年了?”
“再过这个年……就五年咯……”
“都没回去过吗?”
“回去,回去过一次。夏天回去的,冬天没回,家里太冷了。我哥哥、姐姐,都80多岁了,都盼着我回去哩……一打电话说到这个事儿,要我回去一起过年,就抹眼泪哦……”婆婆眼里似乎泛着眼泪。
“是啊,家人肯定都希望你们回去过年啊。那今年打算回去吗?”
“我……我自己不想回。家里冷啊,下雪。回去也不方便,要是没什么事我就不想回了。……也没有钱……”
“那您家人都盼着呢。老人,年纪大了,肯定还想再看看你。”
“哎……是啊。那也没有办法啊……”
婆婆突然转了话题,说出了让我很意外的话:“我在这可好了,比家里强多了,想吃啥就买点啥,用几个小钱,也不用看媳妇脸色——你说你爷爷不生病,我怎么会给她要钱呢。本来也没多少钱,还要给小孩上学……在这可好多了。我以前没想到来这会比在家强。这也不冷,比家里暖多了,我要是回家,还要穿棉衣棉裤……”
“是吗。这广州气候比较温暖,对你们老人来说好一点是吧……那这几年来,家里的亲人也没来看过你们吗?”
“没有,家里远着呢,太远了。来回一趟不容易哟。你爷爷脚不好,也不想回去。”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感到特别心酸。一对生活贫困的老人,远离家乡,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过着乞讨、拾荒的日子,却很满足地说喜欢这样的生活。也许是经历过太多的不幸,老人在异乡只要得到一点帮助,就会很感激吧。心怀感恩的人,即使在多么苦的环境里,心里也会长满阳光,就像,这冬日里的太阳一样温暖人心。
婆婆告诉我,她的儿媳妇对她不太好。老爷爷身体不舒服,看病要拿钱,儿媳妇还很不愿意给。老爷爷以前自己在广州,也是捡破烂过日子。前几年身体发现毛病了,回老家动过手术,不愿给家里添麻烦,又执意要回广州,为了照顾老爷爷,婆婆只好又生气又无奈地跟着过来。现在每个月她们能拿到350元左右的救济;平时婆婆乞讨、老爷爷身体好点的时候出去捡破烂,但是隔个三五天就要打针吃药的,严重时还要上医院,一个月也要花4000多。
“要4000多啊,那您怎么办呢?”
“我借啊,向安徽的老乡借钱,凑着钱去给他看病。”
一路上,婆婆的话里,透露着心酸、无奈和叹息,但她又好像觉得没什么,好像就是很平淡地在讲着别人的事。
“还有多久才到啊?往哪走?您上来吧,我载您。”
“就往前面,一直走。”
“您平时都走这么远的路去大学城啊?!”
“不是,不是哩,我坐公交车。早上我九点多才出来,坐车去的……”
听到这话,我觉得放心了很多。77岁,腿脚不灵活的老人,要背着布袋去行乞,有公交车代步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但同时我又联想起公交车拒载拾荒老人的画面,也担心会不会发生老人还没站稳,司机就开车这种事情。
半个多小时后,终于到了老婆婆租住的家。“快停下,你太累了。我走就行了。”“到家了吗?”“就是这个巷子……这个小卖部旁边,进去就到了。”“这一个月得多少租金啊?”“加上水电费什么的,也要300哟。”“哎。”东拼西凑的医药费、房租,老人的生活,远比我想象中的要艰难许多。
这个时候,婆婆好像兴奋了起来。她很热情地,好像还带着自豪感一样,把我领进她租住的房子里,仿佛就是把一个远道而来的亲人招呼进自己真正的家。
屋里的面积还不小,但是地板很脏,除了老旧的床、衣柜、储物柜,布满灰尘的风扇,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老爷爷就赤着脚坐在床上,默默地坐着,等待婆婆回家。而他的身边,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药物。
我一进门,婆婆就打开了灯,小小的旧式灯泡,发着昏黄的光,却一时间照亮整间屋子,增添了些许暖意。
也许是因为从大学城回来的一路上,亲密的交谈让婆婆已经喜欢上了我这个原本陌生的人吧,在屋子里她一直挽着我的手臂,还时不时牵着我的手。爷爷也是个热情的人,腿脚不好的他,看到我的到来,还下了床,站着陪我们聊了会天,尽管我一直说“您坐在床上就好,不用下来了。”
再三确认了老人屋里的棉被、衣服都足以御寒后,我观察起屋里屋内的东西来。墙上火红的“福”字,门上鲜红的对联原本应该不会出现在这个连生活都困难的家才对,我很好奇。“社工写的,今年过年的时候拿来的,呵呵,”老爷爷笑着说,“你看屋里这么多小凳子,都是学生带来的,他们一来就可以坐——有时候不知道哪个学校的学生,看我们,拿被子来,我们老咯,也记不清他们是谁,一见面就忘了。——婆婆要是不在家,我也不认识他们,他们把钱留下就走了……”
老爷爷还没说完,婆婆就责怪起他来:“哎!我会来一看,就骂他了。咱不能要这钱,好几百啊。都是学生,学生哪有钱啊,学生的钱咱不能拿。”
“没关系的,婆婆。大家都是几块钱几块钱凑起来的,每个人出的也不多的。既然送来了,您安心收下。——您说是吧,爷爷。”
“哎。不能要啊。他们一拿来就走了,我也认不得他们……老头子也没问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可惜啊,老了,问了我也记不清。你们学生真好,我们在这多亏了你们的帮助。你看,总是给我钱,还买东西来……”婆婆真的很知足。
出了屋子就是一个狭小的厨房,低矮的灶台甚至与厕所相连。常年累积的油渍,抹黑了这个小小的地方。厨房门上挂着几片破碎的抹布,还有刚买不久的两个土豆,和一袋火红的辣椒。
“呵呵,爱吃辣。”婆婆笑着说,爷爷也笑了。墙边堆满了爷爷捡来的瓶瓶罐罐和许多麻袋,红白相间的颜色,与这个黑灰色的环境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屋里屋外,破旧不堪的各种物件,有许多都是我们平日里毫不留情就随手丢掉的东西,两位老人却把他们当心爱的宝贝一样。此时此刻的他们,就像博物馆里的讲解员,自豪地向我展示每一样属于他们的宝物。
已经中午12 点了,我准备离开,也好让婆婆去做饭。“我给你们拍几张照片可以吗?放在网上,让更多的人来帮助你们行吗?”没想到他们立刻就答应了。
又一次叮嘱老人家要注意保暖、减少外出后,我说告诉他们,现在要期末考了,比较忙,过一段时间我会再来看看他们,顺便买点水果来。爷爷怕我下次来的时候家里没人,就让我先打一下他的手机,好存一下我的号码。怕老人用手机不方便,我还找了纸条,写下我的号码。“我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吧,不然您很快就忘的,再把‘广外’也写上,婆婆您下次要是到了我们学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找我知道吗。”
“好好好……哎呀,这孩子真好啊,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儿。这是我的名字,看得清吗?”我问婆婆。
老爷爷笑了,“她不识字,我看看……‘余——晓——依——’,然后他又转向婆婆,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余’,年年有余的‘余’……”“哦!”婆婆似懂非懂的点头。
“然后是‘晓’,春眠不觉晓的‘晓’。”我补充道。我们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幸福洋溢在这件破旧的老屋内。我走出屋外,又给面带笑容的老婆婆老爷爷拍了一张合照。
“哎,我真得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们啊。”
婆婆问:“可不得留下来吃饭么?……学生来了,在这吃,都说我做的菜好吃。”
“好,那就下次吧,下午还要上课呢婆婆。我先走了,您赶快做饭吧。——啊,爷爷,您脚不好,就别出来了,婆婆也别送我了,您快去做饭吧。我刚才买的包子估计冷了,加热一下知道吗。”我牵着单车要离开,爷爷还拐着脚走出小院子,站在门口目送我。婆婆更是热情地一直挽着我的手陪我走到巷子口。马路上来往的车辆较多,在我反复的劝说下她才停下了脚步,站在路边的树下看着即将离开的我。此时此刻,我又忍不住按下手机的快门。
“快进去把,婆婆,天气太冷了。我很快就来看你们。以后我都会经常来的。快回去吧。”看到婆婆终于依依不舍地往回走,我才放心地离开。
骑着单车往回走的一路上,我的心情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但是我知道我的身上,多了一个新的信念。也许这个信念微不足道,但是在我看来,它是那么的珍贵。
当我微笑着抬起头,发现天空很蓝,云朵是那么的白,而阳光,也变得更加灿烂了。
希望在这年末寒冷的的一天,我的关怀,也可以阳光一样,让两位老人倍感温暖。